【藏唐】行道录 3

第三章

       厅中响起一片嗡嗡议论声,明教女子并不制止,她的下属正不紧不慢地往各个桌上送酒壶。人们盯着那酒壶,无人动作。忽然一男子说道:“咱们不是担心圣教的补药,却是说若找到剑谱那人不愿将这个幽火……丸给我们,咱们岂不是等死?”

      一名白袍人冷笑出声,道:“那是你们自己窝囊,又能怪了谁了?”嗓音清脆稚嫩,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。众人虽气她将自己说得不堪,却也无力反驳,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,就被那弯刀斩下个什么。原本厅中七八十人,若能合众一心反抗,即使是武功再强的五人也未必能将他们制住,只是如此虽可解开困境,却不免要折一些人做了刀下亡魂;加之群雄虽人多,却势力纷杂,门派各据,从未联合起来。是以七八十名武者,竟被五名明教弟子制住了。

      既然无人吭声,那些白袍人顺利地将酒壶分派到每一桌,许多人喝下了酒,趴伏在桌上,面目一阵扭曲,似乎极为痛苦。最后去到西北角落的是那名十四五岁的少女,这一桌上只坐了三人,一人面容英俊,正呆呆地望着她手中的酒,另两人相貌难看,聚在一团,小声嘀咕着。她不以为然,厌恶地将酒壶放下,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们,正转身,却听到一声闷哼,原是那黄脸中年汉子一掌将旁边的白衣人劈得晕了过去。接着叮叮三道劲风,攻向她的胸腹腰部,暗器来势不快,看清是几片碎瓷,便动手去接,可叶采已经踏上桌板,右手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银色匕首,出手如电,在她面孔上狠狠一划!

      那少女惊声尖叫,痛楚和惊吓激得她摔倒在地。这一刀并不致命,她是明教精英弟子,若是伤在其他地方,立时会抽刀反击,不给对手留一丝空隙,然而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女,对容貌看得极重,面孔上被人用全力正划一刀,皮肉被撕裂的感觉和涌出的鲜血让她极为恐惧,竟然一时不能起身。如此一来,对方五人已先折损一人。两名明教弟子闻声注意,只当是群豪暴动,双刀便顺势斩杀了左近两名侠士,接着身形一闪一顿,已迫近十余尺,他们身法古怪却灵活,众人见状顿时乱成一团,那些还未服药的,有些趁机倒光酒壶,有些看大门紧闭一时不开,便抬起桌椅砸穿窗户跳出。

      唐盈将被打晕的梁秋水滚到厅中角落里,叶采掀翻了桌子,带着一桌酒菜汤水向冲来的两名明教弟子倒去。两人弯刀齐出,一击之下竟直接将厚重木桌从中砍断,出手太过顺遂,但来不及细思,一道银光从裂隙中迸出,原是叶采掀翻木桌后即刻出手,三人之力撞在一起,才使厚木裂开。

      那银光是一条软鞭,比普通软鞭还要长了寸许,扫向对手,将一名明教弟子缠来近身,叶采右手使鞭,左手顺势在被擒来的对手后颈轻轻一拍,那人径自软倒在地,颈上扎着一枚唐门迷神钉。此时厅中还有三名尚有行动能力的明教弟子,一人与叶采缠斗,一人守在门边压制暴乱的人群,一人仍站在首座之前。叶采顾忌那女子出手,不敢托大。对手的明教弟子用弯刀带他鞭路,几招之后,卖个破绽,软鞭一招击空,向着左前方袭去。按鞭的惯性,这一招力度无法收回,软鞭定然缠绕在梁柱之上难以脱离,届时便可迫得他弃去武器。但见那银光轻巧击上梁柱,竟成了一柄坚硬笔直的银剑,这一着实在出乎意料,明教弟子来不及变招,身侧空门大开,被唐盈一箭逐星击退数尺,正挡在那前来的明教女子眼前。待那女子缓过,对手已不知去向。

      她心下极为恼怒,看了看自己被击败的手下,一人无声无息,不知生死,一人倒地呻吟,满脸是血。此时厅中只剩下那些已服下光明天赐丸的三四十人,他们性命掌握在明教手中,不敢逃走。明教女子沉下脸,下令道:“那人用的甚么武器?找出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于是人人提灯点火,一涌而出,钻进每个大街小巷里寻人,性命在人手中吊着,由不得不花力气。甚至有水性好之人潜下水去找寻,又以刺史之名调出官兵,假托搜寻盗贼的名义进入民居客栈搜查,听得明教弟子描述那二人体貌特征,只说是一人年龄四十来岁,高个黄脸,另一人二十出头,尖嘴猴腮,生了一嘴细髯。如此搜查整夜,仍一无所获,可偌大一个涪州城,便是再多几倍人也难以全搜,于是作罢。

      当时唐盈趁着叶采拖住那明教弟子,众人又乱作一团时,撬开通往后厨小门的锁。之后一箭击出时他人已在门边,用提前绑在叶采身上的子母爪拉他过来,随后二人翻上走廊横梁。唐盈使出唐门绝学“浮光掠影”影匿身形,这招武功在江湖上名声甚大,人人皆知。不过当时一则无人知道他们身份,二则他身体与叶采紧紧贴住,在叶采身上布下些机关药粉,与浮光掠影配合,乃是一个不出名的变招“暇草无霜”,将两人一同隐藏在了阴影中。人们涌出寻找之时,自然有人抬头察看,却未发觉他们,待到人走尽了,只撤下伪装,换了衣衫,慢慢走回了客栈。半夜有人在屋外敲门寻找,只见到两名十七八岁的少年,也毫不怀疑。

      第二日叶采支使唐盈出门给他买衣裳,言明了尺寸款式,又叮嘱衣领腰带,甚至指定印花,极其细致。而唐盈到了裁缝铺,竟真能买到依照要求的衣裳来。他十分疑惑,回到了客栈,见叶采仍穿着自己包里翻出的内衫躺在床上,昨日他在刺史府中使的那把武器就搭在床头。

      唐盈与叶采同行多日,从未见过这件武器,也不知他是将它藏在哪里。叶采接过衣裳,见他在意那武器,便道:“你看看吧。”转身穿衣,并不多在意。唐盈得了首肯,去看那柄既是鞭又是剑的玄妙兵刃,只见它通体泛着金属银白,鞭身以十数个相似部件一节节接在一起,坚韧非凡,的确是把上等长鞭,翻来覆去,却找不到机关所在。叶采收拾完毕,站在他身后,伸手在鞭柄上拨动几下,握住唐盈的手腕一甩,那银鞭已结成了一把长剑,比起一般的剑却更长了些。机关连接处虽在,却无法随意弯折了。叶采左手托起剑尖,右手握住剑柄,交错施力,剑尖折了回去,从内部探出金属刃,竟变成一柄比寻常更短的“重剑”。这一番摆弄,仅是武器形态上的变动,对重量丝毫没有影响,是以重剑不重,轻剑不轻。

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一共四种样子,轻剑太长,重剑太短,还有一把匕首。”他又拨弄几下,剑柄被拔下,是一把锋利轻薄的匕首,正是他拿来划伤那小姑娘脸的,原来却是从这里抽出,“我平日里将它缠在腰间,躲过不少麻烦,其实它虽精巧,却并不比普通兵刃更适合藏剑武学,只是很适合外出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他说完,去观察唐盈的神色。叶采自小被周围长辈夸赞天资过人,至十八岁这年,武功智计均已强出同龄人不少,他虽懂得自谦之道,却禁不住少年意气,偶尔表现一番。自觉这次遇事解决得甚是完美,想看唐盈如何夸赞艳羡,却不想唐盈脸色不好,看起来略有恐惧尴尬之色,嗫嚅道:“这……这就是黎老镖头的银鞭吗?”叶采一愣,奇道:“什么?”心中一转,已想得分明,自己这把银链剑,竟能与传闻中黎雪蛟兵刃的形貌一一对应,他感到疑惑,也并不生气,道:“并非,这是我爹从剑庐里翻出来的,我已用了有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  黎雪蛟之妹是唐盈的师娘,算来本可说一家人,师门中平日提起均是大大尊敬,却一路听叶采口中毫无敬意,他并非好争之人,又有些怕叶采,于是不曾说过,只是尽力不提起,心中却很是敏感。见叶采一向敏锐通晓人情,却迟迟不能领悟,不愿多说,转移话题道:“嗯,是我想错了。却不知他们说的那剑谱究竟是什么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叶采并不回答,默默收了剑,良久方道:“你师娘是黎雪蛟的同胞妹子,这我知道。你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么?”

      唐盈道:“听师娘说过一些,没有见过,据说与我年纪差不多大。”

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是,她叫黎喜儿。”放下鞭子,坐在桌边,拎起茶壶却空荡荡,抬起下巴道:“你去给我弄点水来,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心想这人好会使唤人,只是不听也不成,便不情不愿地去了。待叶采喝了茶,慢悠悠地开口道:“五月的时候,我师弟从太原回来,带回一个女子,说是在河东认识。那女子自称叫黎喜儿,祖籍渝州,是镇河镖局的大小姐,只是不会武艺,素来爱琴。

      “我们一家,没一个懂琴的,便也听她弹琴听个响,赞美一番。因我们看出师弟与她关系颇不寻常,私底下都悄悄说这姑娘八成是要嫁到我们家了。只是没过几日,就发现了不对劲,我爹虽不懂琴,但武功是懂的,黎喜儿身怀武艺,可她却隐瞒不说。我差人去套话,又过几日,方知她总是爱打听我家里的兵刃,还几次提及要到剑庐一观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同我娘商量一番,挑了个晚上将其他人支走,作势发现了她心怀不轨,要施刑于她说出目的,”叶采长长地叹一口气,言语中却有笑意,“我们当然不会真的下手,但她却信了。也是她不过十六岁年纪,脑子又不机灵,当真好骗得很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心中隐隐不安,问道:“她都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说这些是她爹爹要她做的,她只是打听藏剑的铸造术,并无害人之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心头一跳,面色也跟着不好了起来,问道:“他们家是镖局世家,为何要打听铸造术?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她也并不知道。想来她爹自然知道这姑娘不灵光,不敢告诉她太多,却没想到有如此的不灵光。”他看着唐盈,只见一张脸绷得紧紧的,皱起眉头,嘴唇别成一条直线,心中本转了个念头,却突然不忍直说,便道:“就是这些,你收拾一番,我们上路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心事重重,被叶采领着租了两匹马,买来一份粗劣的地图,向西行去。许是因为到了十二连环坞地界,这一路的人却比之前官道上少得多了,且多是江湖豪客,身怀武艺,背负兵刃。有些行事极为放纵,大闹茶水摊、找茬老人妇女之事层出不穷,吃了亏的人却不敢多说什么。唐盈却见叶采每每遇到恃武欺人之人,必定暗自出手教训一番,他不露身份低调行事,但绝不视而不见,唐盈大感惊奇,暗道:“往年与同门师兄师姐出门时,遇到这般他人之事,从不多做干涉,惹来枝节。叶采看似盛气凌人,却不嫌麻烦地做这些事情,是了,他使计骗走那伙贼人,冒着险又费了时间,不就是为了救下二十几名不相干之人?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在此行之前,所见所闻皆十分短浅,他极少出堡,更甚少见到叶采这般行事的人。且无人刻意教他要如何做事,此回见多了人们诚恳道谢的模样,比起往日旁人见到他们那又敬又怕、远远避开的态度更加顺心,又觉得教训那嚣张狂徒实在出气,竟不禁心想,做叶采这样的人更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叶采看似心情不错,竟与他聊起天来,讲着一些自己的事情。道他是藏剑门下家生子,父亲便是师父,从出生就在习武,门下还有三个师弟,二师弟却比自己还大四岁。

       唐盈听着好笑,道:“我师门有二十一人,我排行倒数第四,前有十一个师兄、五个师姐,我们却不像你这年龄大的做师兄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问道:“你们一系武艺都像你么?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脸红了红,辩解道:“是我学艺不精,我的师兄师姐都强得很,二师兄还曾在名剑大会拿过名号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他们竟把你这样的傻蛋独个儿派出门来?莫不是你自己托大偷跑出来的罢?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瞪他一眼,气道:“才不是!师娘本要派二师兄来,是师父替我争取,说我不曾单独出过门,正好历练一番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笑道:“那你倒是颇得你师父欣赏,怎地武功还练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药堂弟子,本就不强于武功。更何况……我师门二十几人,师父分身乏术,怎可能人人都顾及到。”他说到这里,却低低转回了目光,不敢直视叶采的眼睛,神气也不足了起来。他移开眼睛,自然不会看到,叶采嘴角抽动,苦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斟酌良久,还是开口道:“唐盈,我同你说一件事。”这还是他第一回端端正正地唤唐盈名字,那人猝然回头,一副紧张得很的样子。“你先前问我剑谱是什么东西,我说完黎喜儿那件事不提,你便忘了。既然梁秋水说那也是你唐家的东西,其实你也该猜到,我们两家共有的,就是铸造之术了。”唐盈噢了一声,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叶采继续道:“是……黎雪蛟让他女儿来我家,所以,他妹妹也是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话听到唐盈耳中,竟一时懵了,随后才惊雷一般地在心头炸开,抢道:“不是!我师娘嫁给师父已有十四年了,她一直很好!绝不会!你不要胡说!”他心中焦躁,不自觉地勒紧缰绳,停在原地瞪着叶采。对方却毫不退缩:“这些本也只是我的推断,信不信由你。可事情摆在面上,我并未隐瞒什么,你自己想想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气极了,道:“你从未见过我师父师娘就如此编排,他们向来恩爱非常,对我们也好得很。十四年了,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不妥当的事,你莫要信口胡说!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他们没有孩子罢?可有请过大夫,问过是什么原因?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一时被问住,想起师父师娘的确一直未生子,自然请过大夫,可也说不上什么病因,只道好好调理。但他不愿如此屈就,强辩道:“那又能说明什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慢悠悠地道:“自然不会有,否则将来有天反目,只会给自己多添个累赘。男人想假作生不出孩子很难,女人却简单了。”他见唐盈又要动怒,忙放软了语调,道:“你别生气,我再问你,你二师兄得过名剑大会的名次,你师父很看重他?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昂着头道:“是,那又怎么了!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比起你更看重他,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却抿紧了嘴唇,不答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叶采轻声道:“你师娘原本是要让他来岳州的。”这话重声在一个“他”字,顿时犹如在唐盈头上浇了一盆冰水,面色白了下去。双手攥紧缰绳,不愿再说话,也不愿意向前走一步。他看叶采也在前方停了马,回过身注视着他,很是想骂叶采两句,但素来笨嘴拙舌,骂人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,于是怒道:“你这人太讨厌,我不想跟你说话,你走啊!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年纪小阅历浅,实在很容易看穿,此刻皱着眉,眼睛红了一圈,叶采心知这时候若真自行离去,唐盈必然会慌了神,却不会来找他,说不定直跑回唐门去了。于是翻身下马,走到唐盈的马跟前,握住他牵缰绳的手腕,柔声道:“是,我要走,那你跟不跟我一起走?”又想了想,接着说:“我也的确草率了,这么大的事,不该简单下定论。是与不是,我们也最好走下去,查探个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完也不管唐盈的反应,接过他的缰绳,将马往前面牵。他也不上马,牵着一双马和一个人,慢慢走着。沿路走了几段,偶尔有骑马驾车的行人经过,看到他俩模样,均啧啧称奇,叶采也不介意,照旧慢慢走路,任凭唐盈在身后无声无息,同样不回头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天渐渐黑下来,此时正是荒郊野岭,沿路没有摊铺,只靠着一笼月光勉强辨认方向。忽然听到身后唐盈说:“你真的很讨厌。”叶采随口答道:“嗯。总有人这么说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道:“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谁说我不在意了,是你嘴太笨,说得不痛不痒的。傲慢、刻薄、跋扈、狡诈、目中无人、自以为是,你自己挑几个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哧地笑了一声,道:“你总说我笨,其实我在堡里,制药制毒的手艺也很好。”叶采心道果然幼稚,竟拿学业成绩来证明。回头去看他,却发现昏暗无光,看不清表情,怀疑他为此故意熬到夜晚才开口。只有两点眼中的光亮,定定地凝视着他,竟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
       那两点光晃了晃:“那些话以前有人说过吗?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道:“有吧,有些是我听到的,有些是他人告诉我的,有些是我自己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盈又道:“你不伤心吗?”

       叶采闻言停住步子,两匹马也跟着停下了,转过头来,半张脸没在阴影中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唐盈虽俯视着叶采,却还是感觉受到威胁。只是下一刻,叶采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到了他面前,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,竟也伸出手去搭上了。于是手臂一麻,身子一轻,回过神来时已被人拽下了马背。拽他下马的那人却借力稳稳地落在他的马上,垂下眼皮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为甚么伤心?”叶采笑起来,这笑容却真有些刻薄了,“总不过是些手下败将,功夫太差,头脑简单,只敢背后说三道四罢了。”唐盈无端打了个寒颤,心里不由难过起来,不知自己是否也在这群人之列。


 
评论(4)
热度(10)
© 海焰金/Powered by LOFTER